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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第四章

王蕙玲 返回目录Ctrl+D 收藏本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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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七)

新学会的创始人之一欧格敦给志摩写了一封信,说刚刚与(第二个妻子)多拉·布莱克结了婚的贝特兰·罗素就要回国了,并将应邀到新学会演说。志摩接信大为惊讶,因为早些时候他从报纸上看到,罗素在中国访问讲学,得了严重的支气管炎,一病不起,已不能接见记者。那位吃了闭门羹的日本记者发出电讯,断言贝特兰,罗素已在中国逝世。接着,一个教会杂志郑重其事地刊出罗素去世的讣告,并以这样的一句话作为结语:“传教士仍读到贝特兰·罗素先生死去的消息将会松一口气,从而得到赦免。”这两则消息使志摩万分悲痛,他为罗素的早逝而哀悼,为自己始终未能见到这位“二十世纪的伏尔泰”而遗憾。洒泪之余,他还写了一篇思念的哀辞。

欧格敦的来信使志摩兴奋莫名。他马上提笔给罗素写信:

罗素先生:欧格敦先生把尊址赐告,但未悉此信能否顺利到达。您到伦敦后要是能回复一信以便安排一个大家会面的时间,我将感激不尽。自到英国后我就一直渴望找机会见您。我愿在此向您表示我的热忱,并祝蜜月旅行愉快!

徐志摩1921年10月18日

于剑桥王家学院

一个星期后,志摩已坐在罗素家客厅的沙发上了。

“罗素先生,我写过一篇哀悼您的文字。您如果感兴趣,我以后寄来给您看。”

“我已经得到过阅读自己讣告的快乐,”罗素说,“如今倘能再读到您给我写的悼辞,那真是人间少有的福份了!”

志摩开怀大笑。“从欧格敦先生那里得到您的消息和地址,再加上您新婚的喜讯,我真是快乐得要发疯。”

“你是要发疯,我是已经发了疯。——中国,这个迷人的国家;多拉·布莱克,这个迷人的新娘。”

多拉·布莱克坐在罗素身边的沙发扶手上,她微微一笑:

“你早就是一个疯子了。”

罗素点燃了一支香烟——他的烟瘾特大——把烟盒递给志摩,志摩也取了一支抽起来。

“罗素先生,您很喜爱中国?”

“是的。中国,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人民的勤劳、耐苦以及杰出的智慧。中国人的思维力和表现力是罕有的。他们能在艰困的逆境里顽强地生活下去,但是他们心里却很明白。至少中国的读书人是如此。中国历代的皇帝都实行愚民政策,但是中国人却实行愚君政策。他们的俯首顺从是假的。我看最终受蒙蔽的不是臣民而是君王。”

“您的洞察力真是令人钦佩,罗素先生,”罗素的深刻见解使志摩深为折服,“您在中国只呆了一年,可是您对中国的了解却远远

胜过许多中国的读书人。留给您最佳印象的是哪一个城市?

罗素不假思索地说:“北京。北京太美了,我感到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。”

“是吗!”志摩欣喜地惊呼:“您的看法呢?亲爱的夫人?”

“在这一点上,我和贝特兰的看法一样,”多拉说,“可我们并不是常常一致的。”

“你们的看法太使我高兴了。我也喜爱北京。但是,我不知道她打动你们二位英国人的是什么。”

“是她的庄严和古朴。北京的气候是美的,建筑是美的,风土人情是美的,连市集、一些简陋的游艺场所也是美的。”

“罗素先生,您的旅行印象如何?那里的革命根使我神往。”

罗素没有答话,沉思地喷出一口浓烟。过了一会,他说,“俄国使我失望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志摩非常诧异。

“他们的政府是公正的。”罗素说,“但是我发觉他们有一个封闭的暴虐的官僚制度,正以严酷的手段牢牢地控制着他们的人民。”

“不!”多拉突然以尖利的声音叫喊起来,“我不同意这种说法!

他们推翻了封建帝制,取消了剥削阶级,政权掌握在工农手里,这个是正义的,进步的?目前的专政是形势的必需。新生的政权成立不久,她是稚嫩的,她不能不严厉地对待敌对分子……”

“别激动,亲爱的!”罗素温和地笑笑:“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苏俄政权对自由所持的那种否定态度。”

“你应当看到他们的工业、商业国有化的伟大政策,看到农民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,看到全国性的免费医疗制度。”

“看到了,看到了!夫人!我看到了你所看到的东西,你却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。”

志摩看到自己的问话引起了夫妻两人的争论,感到有点不安。

对于俄国的问题,他还没有更深一层的看法,他要亲自看一看才能确立自己的观点。

他马上说:“罗素先生,您打算回到三一学院继续讲课吗?”

“不。我辞职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志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。他知道,剑桥大学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对罗素的任命。

“我怕我的第二次结婚会在学院里引起嘲笑,并使我的朋友们因此而为难,”罗素坦率地说,“那些当权的先生们认为我对爱情自由的追求是一种伤风败俗的行为。”

“啊,在这一点上,英国人的思想竟跟守旧的中国人一模一样!”志摩感慨地大声说道。接着,他说:“恕我冒昧,罗素先生,”他又转向多拉·布莱克、‘亲爱的夫人,我能否知道罗素先生为什么跟阿鲁丝·伯尔萨斯·史密斯女上离婚?据我所知,当初他们的爱情也是十分动人的。”

“没关系,亲爱的朋友。我愿意告诉你我的一切。多拉不会介意的,因为这些她早已知道。——的确,我和阿鲁丝最初的生活是很愉快的;但是,我们一起生活了八年以后,有一天,我骑自行车外出时,突然感到自己不再爱她了。就是这样。”罗素摊摊手,耸耸肩膀说,“究竟是什么引起的,我也说不清楚。不过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:我再也不爱她了。”

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我就离开了家。我没有办法。阿鲁丝不同意离婚,我只好逃走。”

“您感到道义上有不安吗?”

“不。”罗素明确地说,“我感到,没有了爱情,——不管是什么因素造成的——婚姻关系就应该结束。否则,人将在痛苦中生活一辈子。这将是扼杀智慧和创造力的一剂最毒的药。”

想到幼仪和自己的婚姻,志摩轻轻地喟叹一声,痛苦地低下了

头。睿智而敏感的罗素看出了志摩的心事,“徐先生,你似乎也有类似的心情?”

“是的……我有一个妻子,但是我从来没有爱过她。我们的结合完全是父母的意愿。在结婚前,我甚至于连见都没有见到过她。”

“多荒唐!多不幸!”罗索说着,向多拉看了一眼。“现在你的夫人呢?”

“她在英国。跟我住在一起。”

“她爱你吗?”

“谈不上。我们中国妇女一向是‘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’的。她是一个温厚的人,但个性很强。”

“你有了真正的爱情吗?”

“有。”

“那么,我说,你应该同你的夫人离婚,去追求你的真正爱情。”

“您是这样想的吗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您呢?夫人?”

“是的,我也这样认为。”

“但是我摆脱不了道义上的欠负感。我是中国人。在中国人看来,一个妇女一旦被丈夫丢弃就要落到了最悲惨的境地。”

“这是因为中国妇女还没有取得真正的独立地位。”罗素伸手弹掉烟灰,然后望着志摩,“她在经济生活上必须依赖你?”

“不。她门庭显赫,家里很有钱。”

“你应该丢弃它。这个观念是错误的。应该做到的是平等地分开。”

“怎样才能做到呢?”

“设法和她在对爱情自由的看法上取得一致。”

志摩的情绪在剧烈地波动着。罗素的话引起了他的共鸣。

接着,他们又谈到了罗素的几本著作,但志摩已是心不在焉了。他的心飞到徽音的身边。

(十八)

徽音收到一封信,是志摩寄来的。她的心久久地猛跳着,想拆开看,又似乎不敢。

她把它带到课堂里,摊在课桌上,用厚厚的历史课本遮盖着。

历史教师麦休士先生威仪地走进教室,用他那干瘦的手指将金丝边眼镜朝上推了推,一手按按胸,像个在法庭上起誓的证人,然后环视学生一遍,开始讲起克伦威尔来。

……徽,不管了,任它洪水泛滥,天灾人祸;我必须说出来,憋在心头它就像一个千斤的磨盘压得我连呻吟都发不出来;我必须说出来,不然,我就要死去了。

那一句话,就是海涅说要用大树当笔,蘸着海水写在天幕上的三个字:我爱你。说我疯狂也罢,说我有悻伦理道德也罢,我管它别人会说什么?我爱你,我爱你……我真想把其它任何字、词、句都忘记光,只记住这三个字,只写这三个字,写下去,写下去,一直写到生命的终了。

我爱称。自从我第一次到你家,你那样优雅、大方、亲切地接待我时,我的命运之神就在我耳畔大声叫着:就是她!你那另半个灵魂。

不要对我说‘不’。你骗不过我,你的灵魂同样在颤抖,你和我有同样的感受。我们从相对的角度,听到了自己生命的回声。

我自小特别爱看天上的星星,站在窗前或是坐在大树底下,一眼不眨地一看就是几个小时,凝望着它一闪一

闪的银色光亮。真的,信不信由你!我听到过它们对我说的话,告诉我一生中的苦难和欢乐。说也奇怪,不论中国外国,都有这种神秘的传说,说星星管辖着人的命运,我是深信不疑的,当然不全由传说,而是直感使我不能不相信。为什么要对你叙述这童年的奇异的幻觉呢?这几天,我总在屋前的小园子里散步,看星星:伦敦的星空似乎跟中国的有点两样,一种异国的情趣飘浮在空中,连星星的预言也好像是用带抑扬格的英语表述出来的。它们说:一切都是千万年前安排好了的,无须抗拒,无须诧异,劈开所有的犹豫和榜任,走进那已经为你打开的门,管它里面迎候着你的是天堂还是地狱。是地狱又怎么样?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。况且,纵然是地狱,只要有彼雅特莉齐的提携导引,还愁不升上净界和天堂?

徽徽,你真有勇气拒绝这垂手可及的幸福?这样的勇气只能生成一颗冷酷的心。不,你不会的,在你如此娇美柔媚的躯体里能够不跳动着充满柔情和爱恋的心?

我不是诱惑,而是呼唤。生命的呼唤,爱的呼唤,要唤得你浑身战栗,唤得你坐卧不宁,唤得作奔向我张开的双臂……

“诸君!”麦休士先生尽管瘤骨鳞峋,却声如洪钟,“请记住这个日子!每一个英国公民都应该牢牢记住这个日子!一六四九年一月十九日,查理·斯图亚特被法庭以暴君、叛徒、杀人犯和国家公敌的可怕罪名被判处斩刑。十一天以后,国王的高贵的头颅滚落在白厅前广场上的血泊里。共和国就在这块流着斯图亚特家族的血液的土地上诞生了!”

这语音震动着微音的耳膜,但她全然没有听懂麦休士先生的语。这一连串高昂的语音,对她来说,犹如阿拉伯巫师的咒语。

她抬起头来,只见麦休士先生笔直地站在讲台上,庄严得就像在二百五十年前向全英国宣布共和国的成立。

你说、世界上哪里找得到这样一对形合神似、天造地设的情侣:喜欢看白云在明净的蓝天上浮游变幻,喜欢仰望灿烂的星空,喜欢穿雨衣不戴帽子在蒙蒙细雨里散步,喜欢贝多芬的《第九交响乐》、舒曼的《梦幻曲》、雪的《云雀》、济慈的《夜莺》,喜欢孔子、庄子,喜欢晚唐诗和南宋词,喜欢中国的写意画和西方的印象派画,喜欢沉思也喜欢辩论,喜欢对别人友善也喜欢别人对自己真诚,喜欢与情趣相投的人小聚长谈,喜欢不带恶意的挪揄和严肃的诙谐,喜欢喝咖啡、吃酸牛奶,喜欢逛书店,瞻仰教堂

古墓,喜欢梅花和幽重,喜欢一切善和美……讨厌数学,讨厌商人,讨厌虚伪、敷衍,讨厌工笔画、汉赋,讨厌讽刺诗、铜管乐,讨厌康德、《战争与和平》的第二部。讨厌繁琐的事务、单调刻板的生活,讨厌庸俗也讨厌自命清高,讨厌一切束缚、谎言和矫饰……

如果在这样两、入中间产生的爱情还不是值得讴歌颂赞,值得高举双手紧紧迎抱的、那么世界上便了会再有爱情的幸福,幸福的爱情了!

一股幸福的热流从心头涌起,徽音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了。不知怎的,她的鼻子却一阵阵发酸。

“……共和国,这一个古老而光荣的梦,在英国大地上消失了……”

她抬起头,想让自己的情绪冷却一下。

正好,麦休士先生的眼睛对着她。

她垂下双眼。

徽,你不要指责这是我不实际的幻想。如果我连这点爱的权利都已不存在,那我还要这人生做什么!我找到了通向幸福的道路,只要双腿前迈,不愁走不到那彼岸。

我让幼仪渡洋来英,原想借此提携她,以消弥我们之间的距离;但她来了之后,我才明白这才是不实际的幻想。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产生过爱情,而不是智识、观点方面有什么距离。固然她亦有长处,但这不能替代爱情;固然她待我宽厚、顺从、忠诚,但这只是旧礼教捆绑下的一种奴性的变异,如果把这视为美德,那就是对女人的蔑视和作践!看来,如要想奋力取得真正的幸福,这婚姻是必须终止的,当然这不一定就是眼前的事。我要让幼仪读一阵子书以后自己感悟到没有爱情。

没有自由的婚姻是柄杀戮人的灵性的利剑,只有她自己真正明白了,我们婚姻关系的终止才是自然的平等的。不然,她就会看做我遗弃她,她认命,她痛苦,我当然也决不会有好日子过,我会内疚一辈子的,甚至,我会同情她。怜悯她,不忍心离开她。我想,她上了学,接受了新知识,建立起新人生观,她就会和我一样,渴求解除那将我们的两条生命检绑在一起的锁链了。

她认识了你,这样也好。她会从心底里感到只有你和我才是最般配的一对。——前天在你家吃了一领饭,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。这样,我的犹豫、迟疑反倒消除了……以后,有了机会,我会对她摊开来谈的,尔后,我再给家里和两个大舅子写信。

这儿,等你接受了我的感情,我就拉了西滢一起去找令尊……

……克始威尔……掘地派……《自由法典》、爱尔兰起义……

麦休士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。

这绝不是计谋。我学过政治,但最厌恶权术。我要

光明磊落地解决这件人生大事。我要对得起所有的人。

我要求心安理得。而那些世俗的白眼和流言,我是绝不

理睬的。

现在,我一门心思在等你了,等你的感情的回报,等

你的精神上的支持。

志摩

P.S.告诉我,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。

操场上的钟声响了。徽音恍惚地随着同学起立。

麦休士先生大步走到她的课桌前,她赶紧用课本将信盖住。

“林,我看到了。”

她一阵慌乱。

“看到了你眼中的泪水。你被英国的光荣历史感动了,我被你的感动所感动了。谢谢你。你是我的好学生。”

他走出了教室,头昂得高高的,就像克伦威尔走出议会大厅。

(十九)

徐志摩骑车到学校去了。

幼仪挎着草篮子走到老约翰的杂货铺。这是一栋式样很奇特的石头房子,货架上陈列着锡兰的红茶,巴西的咖啡,古巴的砂糖。

雪茄,还有钓鱼的用具,法国的葡萄酒等等。老约翰看到幼仪,就拿下嘴里的雪茄,脱了脱帽子,含笑打了个招呼。“您好!夫人。”

“您好,约翰先生。我要糖、咖啡、奶粉、白脱,还要几个水果罐头。”

“要樱桃的还是菠萝的?”

“每种都要几罐好啦。”幼仪的英语还不纯熟。

老约翰一面往篮子里装东西,一面对幼仪说:“您就是中国的徐太太吧?徐先生真是个可爱的青年。除了衣服和血统,他其他方面都像个标准的欧洲人。”

“唔?”幼仪微微一笑,“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?”

“怎么说呢?”老约翰挥一下手,“气质吧?他有英国贵族出身的青年绅士的那种教养。”

“您太夸奖了。他倒常对我说,约翰先生是个好心的老人。”

老约翰耸耸肩膀。“我是个诚实的商人。我希望我的顾客对我满意。”

老约翰把装好东西的篮子放在幼仪面前,报了一个钱数。

幼仪付了钱。

“……有徐先生的一封信。夫人要带回去吗?十点钟来的。”

“信?”幼仪扬起眉毛。

老约翰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封紫色的信。

幼仪接过来看了看信封上的字,又递给老约翰。

“还是让他自己来取吧。”

“好,好,一样。”老约翰又把信放回原处。

“约翰先生,您真好。我们都喜欢您。”

“我不幸丧妻,”老约翰用浓重的鼻音说,“女儿在加拿大。一个人.太寂寞了。开一个小铺子,有人来买东西,谈几句话,也是一种乐趣。”

“再见了,约翰先生。”幼仪提起篮子往回走。

“再见!夫人!”老约翰对着她的后背说。

篮子真重啊。幼仪感到疲惫极了。

“您不应该写这样的信,更不应该把它寄给我。”徽音倚在一株大树上,气呼呼地说,胸脯起伏着。

志摩的心往下一坠。“你不喜欢我的感情呢,还是不喜欢我的表白?”

“您表白了不适宜的感情,我不喜欢这种感情;您这么轻率地表白,我不喜欢这种表白。”

“我的感情是真挚的,我的表白是坦诚的。你不能不感动,不能不接受。徽,我不相信,不相信你的拒绝是由衷的。”

“您认为我现在的生气是假装出来的约翰对着她的后背说。

篮子真重啊。幼仪感到疲惫极了。

“您不应该写这样的信,更不应该把它寄给我。”徽音倚在一株大树上,气呼呼地说,胸脯起伏着。

志摩的心往下一坠。“你不喜欢我的感情呢,还是不喜欢我的表白?”

“您表白了不适宜的感情,我不喜欢这种感情;您这么轻率地表白,我不喜欢这种表白。”

“我的感情是吗?”徽音走到志摩面前,看着他的眼睛。

“我知道,你生气是因为发现自己心里的感情与我同样的热烈。”

“我心底的事您看得那样清楚?”

“我不是说过吗,我们是那么的相似,我了解你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的透彻。”志摩伸出双手抱住徽者单薄的两肩,“两个生命的真挚相爱,就像两颗星球的相会,是千载罕见的奇迹。徽,神秘的幸福之门已经被他人的手杖点开了,让我们手挽手跨过去吧。有了爱,就有一切。我们会像赫拉克勒斯一样有力量,能将庸俗的世界扔得远远的。”他俯下头,“看着我的眼睛。看进去,看进去,你就会看到我的心已经为你而破碎,在一滴一滴流着血。”

他用力地摇着她,她在他的手下颤抖着。

她的心也在颤抖着,像一片即将坠落的黄叶。面对着这样如洪水般冲涌过来的爱情,自己能够紧闭心房吗?她低下了头。紧紧揪住自己的心。挣扎、抗拒。天堂的基地是别人的痛苦。有什么权利去伤害另一颗女人的心?仅仅为了自己的爱。有了损害,这爱能纯洁能完美吗?纵然那婚姻是无视双方个人意志的产物,

毕竟维持了六年之久了呵,仍况那个女人是多么的善良、温存、懂事!胜利本身就是失败。道德上的亏损,心灵上是不会安宁的!

终于,她抬起了头,将志摩的双手推开。

“您错了,徐兄。我不是您的另半个灵魂。正因为我们太一致了,所以我们不能成为相互的补充。我们永远只能平行,不可能相交。我们只能有友谊,不能有爱情。”

“徽徽,你听我说,我们——”

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。

“听我说吧。徐兄,您,待我可好?”

他用力地点点头。

“那就听我的话,忘了我。”

她说完这话,突然撒腿向树林深处奔去。

志摩呆立在那里,依然地喊着:“徽徽!徽徽!”

她奔着奔着,树枝抓乱了她的头发,勾破了她的衣裳。她还是没命地奔着。她绊倒了。她扑在厚厚的落叶层上,再也爬不起来了。

志摩的叫喊已经听不见了。她大声啜泣着。

“我母亲不在我身边,大地呵,你就是我的母亲!女儿在向您诉说,您听见吗?”

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诉说自己的爱,自己的痛苦。

哭啊,说啊,她准备在这儿哭一辈子,说一辈子。

(二十)

从他坐在沙发里那副如坐针毡的姿势上,从他抽吸香烟的猛劲上,从茶几上那杯一口也没有喝的咖啡上,从那几本摊在膝前半晌没有翻过一页的书本上。幼仪感觉到他心情纷乱之级。

她有点怜悯他。

她考虑了一下,决定在这个时候对他讲出自己的打算。她已经想了好几天了。没有别的选择,只有这样。这几天来,她我的母亲!女儿在向您诉说,您听见吗?”

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诉说自己的爱,自己的痛苦。

哭啊,说啊,她准备在这儿哭一辈子,说一辈子。

(二十)

从他坐在沙发里那副如坐针毡的姿势上,从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巨大的风暴,想也没有想到的风暴。这种风暴对女人来说是够不幸,够痛苦的了。她没有哭泣,也没有吵吵嚷嚷,真的做到了不露痕迹。因为这算不上是什么丑事,她甚至感到这是正常的,必然的,难以逆转的。像一次地震,像一次战争。牺牲者固然凄惨,但能怨谁去?只是来得太突兀,一时难以平静地认命罢了。

她要讲,必须在这个时刻讲。她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事,总之与紫信封有关,总之不是舒心事。她不怨恨林小姐,她还小,她对自己的情意是真诚的。她也并不十分怨志摩,林小姐比自己可爱得多。但是她决定现在讲。这会使他纷乱的心绪更纷乱,紧张的神经更紧张;她会愉快的,她需要这份愉快。她毕竟是一个女人,毕竟是一个凡人。

“志摩。”

他没听见。

“志摩。”

“哦,什么事?”他感到幼仪的声调有点异样。特别的冷静,特别的平板。

“我想离开这里。”

“离开这里?”志摩跳了起来,“回国去?”

“不,去德国。”

“德国?”这时,他才完全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了。“为什么?”

“嗯……”幼仪在选择着自己的答语,“剑桥大学我进不去,其它学校我不想念。有好几个朋友在柏林,不愁没有住处。

先读一年德文,再想办法进柏林大学。我想这总是办得到的。”

“你不喜欢这里?”

“是的。我不喜欢这里。”

“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。”

“是的。现在我这样说了。”

“这是真实的原因?”

“你想听真实的原因吗?英国人似乎不是那么坦率的。”

“哦……”志摩思忖了一会,缓缓地说:“你有决定自己行动的自由。”

“来英国后,我对自由这两个字,的确懂了不少。”

志摩端起凉咖啡,喝了一口。

“我送你去柏林吧。我也想去那里住一段时间。”

“你舍得?”幼仪斜睨了他一眼,“剑桥大学,史密斯夫妇,老约翰杂货铺——里的香烟?”

“幼仪,我有话对你说。你坐下。”

“不用了。这番话,留到德国去说吧。”

三星期后,他们到了德国柏林。

不过,那番话,志摩没有说。替幼仅安排好了一切,他就返回英国了。

志摩星期六回到伦敦,第二天就去林家。

敲了很久的门。志摩吃惊了,心“别别”地跳。

半晌,一个不相识的老妇人出来开门。她耳朵半聋;缠了半天,志摩才弄清楚:林家父女突然回国了,上星期四走的,在伦敦雇用的仆人都辞退了,老妇人是房东派来看房子的。

志摩只觉得一阵昏眩,差一点站立不稳。

老妇人惊愕地望着他。

他惘然,像一个在沙漠里迷失方向的人,不知道该往何处迈步。

过了好久,他对老妇人大声说道:“我是原先中国房客的朋友。

我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。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?”

老妇人望望他,点了点头。“您离开的时候,请把大门关上。

这儿太冷,我到厨房去了。”

客厅的门开着。里面空荡荡的,家具全用褐色厚布罩起来了,百叶窗下着,阴暗、冷清,仿佛多年没有人居住了。

他掀开蒙在钢琴上的布,打开琴盖,随手弹了几个音,声音空旷、单调、死板,像山谷里的伐木声。就是这黑白相间的琴键,在徽音那十只纤细修长的手指下流泻出美妙无比的乐曲;多少个夜晚,宗孟转身去书斋小歇或写文章,自己就坐在那边的沙发上抽烟,听她弹奏一首首动人的曲子……何须言谈文字?这行云流水般的旋律,回资在两人的灵魂里,而两人的灵魂又在这美妙的旋律里交融起来,他们就是这样的相知相亲着。

人走了,房子里一股寂寞味。他感到徽音那温馨的生命气息正在逐渐由浓到淡,一丝一缕地飘散、消失。

他上楼,进了徽音的卧室。

这才真叫死寂哪。少女闺房的神秘早已荡然无存,那些家具就像一群被遗弃的孩童,张着空洞、可怜的眼睛,木然地瞪视着他。

活气,生命的活气,从头顶流到脚底,被冰凉的地板吸走了。

他痴痴地站在那里,觉得脑子、心脏、血管都锈住了。

他去敲响狄更生家的大门。

老人戴着中国小帽,坐在转椅上,交给他一封宗孟留下的信。

信里,“双栝老人”。说得很含糊:仓促返国,未及面辞,非常抱歉。

祝学业日进。后会有期,国内再见。

这种含糊的措辞增加了他的疑窦。他拖着疲沓的步子回沙士领去,路过杂货铺,老约翰叫住他,又拿出一封紫色的信。

他哆嗦着手拆开信,里面的文字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,抖着、跳着,一个字也没有看懂。他抬头前望,房屋、树木、行人都在旋

转。他踉跄一下。

“啊,徐先生,您身体不好?进来喝一杯咖啡吧?”老约翰说。

“不啦,谢谢您。”志摩说,“我没什么。再见!”

回到家里,扭开灯,坐在桌前,他又把信打开。

志摩:

我走了,带着记忆如锦金,里面藏着我们的情,我们

的谊,已经说出和还没有说出的所有的话走了。我回国

了,伦敦使我痛苦。我知道,您一从柏林回来就会打火车

站直接来我家的。我怕,怕您那沸腾的热情,也怕我自己

心头绞痛着的感情,火,会将我们两人都烧死的。

原谅我的怯懦,我还是个未成熟的少女,我不敢将自

己一下子投进那危险的漩涡,引起亲友的误解与指责、社

会的喧嚣与非难,我还不具有抗争这一切的勇气、和力

量。

我也还不能过早的失去父亲的宠爱和那由学校和艺

术带给我的安宁生活。我降下了帆,拒绝大海的诱惑,逃

避那浪涛的拍打……

我说过,看了太多的小说我已经不再惊异人生的遭

遇。不过这是诳语,一个自大者的诳语。实际上,我很脆

弱,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条,经不住什么风雨。

我忘不了,也受不住那双眼睛。上次您和幼仪去德

国,我,爸爸、西滢兄在送别你们时,火车启动的那一瞬

间,您和幼仪把头伸出窗外,在您的面孔旁边,她张着一

双哀怨、绝望、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。我颤抖

了。那目光直进我心灵的底蕴,那里藏着我的无人知晓

的秘密。她全看见了。

其实,在您陪着她来向我们辞行时,听说她要单身离

你去德国,我就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起了变故。起因是

什么我不明白,但不会和我无关。我真佩服幼仪的镇定

自若、从容裕如的风度,做到这一点不是件易事,我就永

远也做不到。她待我那么亲切,当然不是假装的,你们走

后我哭了一个通宵,多半是为了她。志摩,我理解您对真

正的爱情幸福的追求,这原也无可厚非;但我恳求您理解

我对幼仪悲苦的理解。她待您委实是好的,您说这不是

真正的爱情,但获得了这种真切的情份,志摩,您已经大

大的有福了。尽管幼仪不记恨于我,但是我不愿意被人

理解为拆散你们的主要根源。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伦

敦居住下去了。我要逃避,逃得远远的,逃回我的故乡,

让那里浓荫如盖的棕榈、幽深的古宅来庇护我,庇护我这

颗不安宁的心。

我不能等您回来后再作这个决定。那样,也许这个

决定永远也无法作出了。我对爸爸说,我想家,想故乡,

想马上回国。他没问什么,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,他

了解我,他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。他同意了。正好他收

到一封国内的来信,也有回国一次的意向,这样,我们就

离开了这留着我的眼泪多于微笑的雾都。

我不能明智如那个摔碎瓦盆头也不回的阿拉伯人,

我是女人,总免不了拖泥带水,对“过去”要投去留恋的一

瞥。我留下这一封最后的紫信——紫色,这个我喜欢的

哀愁、忧郁、悲剧性的颜色,就是我们生命邂逅的象征吧。

走了。可我又真地走了吗?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

生命里的一切吗?又真地奉还了您留在我生命里的一切

吗?

我们还会重逢吗?还会继续那残断了的梦吗?

我说不清。一切都交给那三个纺线的老婆子吧p>

我不能明智如那个摔碎瓦盆头也不回的阿拉伯人,

我是女人,总免不了拖泥带水,对“过去”要投去留恋的一

瞥。我留下这一封最后的紫信——紫色,这个我喜欢的

哀愁、忧郁、悲剧性的颜色,就是我们生命邂逅的象征吧。

走了。可我又真地走了吗?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

生命里,听

任她们那神秘的手将我们的生命之线拉扯成怎样,也许,

也许……

只是,我不期待,不祈求。

徽徽

P.S.这一段时期您也没有好好念书,从今您该平静

下来,发愤用功,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

文坛!

志摩颓然倒在沙发里。

就这样的,走了吗?他简直有点难以相信。但这是真的,人,已经走得远远的,无影无踪了,再也找不到了。不会再见到她笑意盈然地出来开门了,不会再听到她轻轻的呼唤声——徐兄了;再也闻不到她那如麝的温香了。这是实实在在的,无可置疑的;诗籍铺,福也尔,蓝色咖啡馆,威斯敏斯特教堂,郊区的白桦林……一切都还在他的生活里,可是唯独徽音却消失了,没有了,不会再来了!

那么突然,那么措手不及,就像是迅雷之后紧跟着又是一个霹雷,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、心境、生活彻底地炸碎了,一下子把他从热烈的希望、恳切的吁求、真诚的呼唤、信心十足的预料中将出来扔到了荒漠无垠的旷野里,这叫一个二十六岁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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