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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节 毛骨悚然

李敖 返回目录Ctrl+D 收藏本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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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皇帝刚入宫的时候,只有四岁。但毛骨悚然的感觉,却是不分日夜的。在白天,他看到的总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姨妈,不,“亲爸爸”,她要他叫“亲爸爸”,令他毛骨悚然;在晚上,他看到的却是巍峨宫殿的阴影,服侍他的尸居余气、不男不女的太监,和四处的鬼影幢幢,令他毛骨悚然。他在恐惧中唯一的依靠,只有他的乳母,但是乳母并不准时时在旁边,大多的时间,他还是孤独无靠。直到他六岁的时候,翁同龢师傅来教他读书。他的境界,才开始在知识上有了发展。翁同龢跟他的师生之情是深厚的。从翁同龢那里,他知道了自己、知道了中国,也知道了中国以外还有世界。人间有的,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宫,在皇宫以外,还有大地中国、大千世界。

熬到十九岁时候,皇太后形式上归政给皇帝,但他这个皇帝,却是空头的,真正的大权,还操在皇太后手里。皇太后虽然在北京城里不再垂帘,但在北京城外的颐和园中,却有一道天网,罩住了北京城。

皇帝十九岁获得归政以后,他看到的国事,是一个烂摊子。皇太后那时五。直到他六岁的时候,翁同龢师傅来教他读书。他的境界,才开始在知识上有了发展。翁同龢跟他的师生之情是深厚的。从翁同龢那里,他知道了自己、知道了中国,也知道了中国以外还有世界。人间有的,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宫,在皇宫以外,还有大地中国、大千世界。

偌大的宫廷、满朝的文武,除了老师翁同龢外,他没有可以说贴心话的男人。他被归政以后,外面传说有皇太后的“后党”与皇帝的“帝党”之分,前者诨名“老母班”、后者诨名“小孩班”,但是,真正的“帝党”党首、“小孩班”班主,却是孤家寡人!他何尝有什么党派与班子,人人都是皇太后的耳目,连他的皇后都不例外,皇后不是那隆裕吗?她正是皇太后的侄女!他的身边简直连说贴心话的女人都没有,除了珍妃,珍妃是他心爱的女人。但是,这一心爱,却适足构成了皇太后用来整皇帝的过门儿。皇太后要时常向皇帝展示她的威权,而展示的方法,却是通过罚珍妃跪、下令李莲英等动手打珍妃耳光,作为对皇帝的警告。有多少次,皇帝到景仁宫、到珍妃的房里,只见珍妃掩面低泣的时候,皇帝就心里有数,知道今天又发生了。这一天,他坐在珍妃床边,轻拍着她的背,他无法说什么话,心疼、怜悯、愤怒、内疚、无奈……所有混杂的情绪一起涌来,淹没了他。

※※※

有多少次,他从珍妃住的景仁宫那边回来,带着慰藉,却也带着噩梦。噩梦是夜以继日的,那是一种强迫观念,他白天挥之不去、晚上睡中惊醒。噩梦总是从大姨妈,不,皇太后开始,那是一张威严的、冷峻的、阴森的大脸,无声的向他逼近、逼近,愈近愈大,大得使他连哭都不敢,他两臂伸向左右,十指抓动着,像是去抓住一点奥援、一点温暖,他仿佛左手抓到了一只柔软的手,他感到那是乳母的、乳母的手。但是,那只手在滑落、滑落。最后,他再也抓不住了,他失去了乳母;另一方面,在恍惚之中,另一只手在抓他,抓他的右手,那是一只更柔软的手,他感到那是珍妃的、珍妃的手。但是,他自己的右手却那样无力,无力援之以手。最后,珍妃手在滑落、滑落……蓦然间,眼前的皇太后后退了、转身了,渐渐远去。但是,一些嘈杂的声音,却从远处传来,他好奇地赶过去,可怕的画面展示在那儿:远远的,皇太后左右拥簇着,高高在上,坐在大轿上面,珍妃跪在地上,衣服被撕破,被李莲英抓住头发,在掌掴,一边打、一边以太监的刺耳音调,在数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”

皇帝冲了上去,他顾不得了,大叫:“住手!住手!”他抓住了李莲英的肩膀,伸手就是一记耳光。李莲英挣脱了他,弯腰扑向皇太后,跪下去,大喊:

“奴才为了老佛爷!奴才为了老佛爷!被皇上这样下手打!”他一手捂着脸,假哭着。“这差使奴才干不了了哇!干不了了哇!”他连磕了五个响头。“请老佛爷开恩哪!放奴才回老家吧!留奴才一条狗命吧……”

霍然间,皇太后暴怒了。

“皇上的胆子可真不小哪!连我的人都敢打嘴巴子了!打狗还得看看主人面子吧?你眼里没有李莲英,还有我这老太婆吗……”

“亲爸爸!亲爸爸!”皇上立刻跪了下去,“儿臣不敢。”

“好吧,”皇太后冷冷地说,“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,看这样,我们就躲在颐和园,不敢到你们皇宫里来了。不过,我告诉你——”皇太后两眼一睁,威严四射。“咱们可是‘骑驴看唱本——走着瞧’!别以为你做了皇上,就可以讨了小老婆忘了娘。有人能让你当上皇帝,有人就能把你给拉下来,当什么样的皇帝,你就看着办吧!”……

“你就看着办吧!”“你就看着办吧!”……皇太后那张威严的、冷峻的、阴森的大脸,又重新逼近了他,可是这回不是无声的,他的左手没有乳母、右手没有珍妃。他左顾右盼,可是,乳母失踪了、珍妃也倒下了……他蓦然惊醒,坐了起来,满头大汗。屋里的烛光在闪动着,只有一支烛光,燃烧自己,在阴森之中,带给人间一点可怜的光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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